杨雨的母亲出生于1949年,与新中国同龄。家中兄弟姐妹四人,母亲排行第二,上面一个哥哥,下面两个弟弟,她是唯一的女孩。在普遍的观念里,这该是最受宠的位置,然而命运却为她安排了另一条艰辛的路。
母亲祖上是富农成分,在那个讲求“根正苗红”的年代,这层身份已然带来无形的压力。虽然家境比当时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农户稍好,但外婆身体羸弱,常年缠绵病榻,甚至需要人贴身照料。家中真正的女性劳动力,就只有母亲一人。外公深受旧思想浸染,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,坚定地认为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”,女孩读书是浪费,顾家持户才是本分。于是,三个舅舅都读到了高中毕业,唯独母亲,被剥夺了识字的机会,成了一个彻底的文盲。
生活的重担早早压在了她稚嫩的肩上。在人民公社化、集体劳动挣工分的年代,她必须像个壮劳力一样,天不亮就跟着外公下地,在田间挥汗如雨,挣取维系全家口粮的工分。收工回家,等待她的不是休息,而是永远做不完的家务:生火做饭、浆洗缝补、伺候病弱的外婆。一家人的吃穿用度、舅舅们的学费书费、乃至日后他们的婚娶开销,很大程度上就靠她和外公那点微薄的工分在支撑。在物质极度匮乏、凭票供应的70年代初期,每一分工、每一粒粮都精打细算,生活的艰辛刻在每一道皱纹里。
大约十岁那年,村里同龄的姐妹们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景象刺痛了她。她也鼓起勇气闹着要读书。外公拗不过,或许也存了一丝犹豫,把她直接送进了年龄对应的三年级教室。母亲后来回忆,她写得一手工整的字,听课也格外专注,还得到过老师的表扬,说到表扬的时候,她的眼睛亮亮的,嘴角上扬。然而,没有任何基础的她,面对拼音和方块字如同天书。更艰难的是,繁重的家务和农活像两座大山,让她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专心学习。放学后,她要立刻赶回家操持一切,疲惫让她在课堂上强打精神也难以为继。外公劝她放弃吧,她自己也在现实的重压下喘不过气,最终只能黯然退学,回归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劳作。
时光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流逝。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,用青春和汗水浇灌着整个家,最终成就了三个舅舅的学业和婚姻。大舅舅娶了同样有高中学历的媳妇;二舅舅最有出息,当上了生产队的干部,风风光光迎娶了邻村的“村花”,据说还是自由恋爱;三舅舅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,行走艰难,也是母亲和大舅舅合力,从遥远的湖南为他张罗回一门亲事,三舅妈白白胖胖,个子又高,时间久了,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,完全看不出是湖南人。
当舅舅们都成了家,家里的劳动力似乎不再那么紧缺时,母亲已经二十八岁了。在那个年代,尤其是在闭塞的乡村,这几乎是“老姑娘”的年龄。外公这时才恍然想起,该把她嫁出去了。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和超负荷劳作,早已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。她的皮肤黝黑粗糙,双手骨节粗大,布满厚茧。原本清秀的五官——那双明亮的大眼睛、高挺的鼻梁、薄薄的嘴唇——被风霜掩盖。她个子本就不高(不足一米五五),几个舅舅也都不超过一米六三,但他们都顶着一颗显眼的大脑袋,配上矮小的身材,比例有些奇特。更显著的是母亲的身形:常年的负重劳作塑造了她异常宽厚结实的肩膀和臂膀,腰身相对窄瘦,呈现出一种倒三角的轮廓,早已模糊了女性的柔美曲线。然而,仔细端详,仍能发现她昔日的清秀痕迹,被衣服遮盖的肌肤依稀可见往日的白皙,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肩后,显示她还青春。村里的姑娘们都知道她心灵手巧,能编善绣,脾气温顺又热心肠,都喜欢找她玩耍、讨教手艺。
父亲是母亲相看的第二个对象。第一个是位当兵的,据说个子高瘦,家境尚可,母亲本人并无异议。但外公一锤定音:“当兵的不着家,你过去要受罪,不成。”于是见了父亲。父亲来相亲那天,正赶上饭点。家境贫寒的他,平日里难得见到如此“丰盛”的待客饭菜(无非是多了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盘炒菜)。多年后母亲笑着回忆,父亲当时毫不拘束,一个人几乎吃掉了桌上大半的饭菜,白面馒头就着菜,一口气干掉了五六个。父亲是干重体力活的,浑身腱子肉,个子比舅舅们高出一截,看起来强壮有力,能吃能干。
父亲走后,外公很满意:“这个好!能吃说明能干,身体壮实,以后家里重活有人担,你就不用那么累了。头次上门,一点不装假,实诚人,能过日子!”亲事,就这样仓促地定了下来。母亲说,出嫁前统共就见过父亲三四次面:第一次是相亲;第二次是过年父亲来送节礼。他提来一个油纸包,里面是五六块大小不一的猪肉。母亲记得清楚,那时女婿上门,讲究送一条完整的、肥瘦相间的“礼条肉”,用红绳穿着才体面。可父亲送来的,分明是东拼西凑的碎肉块。正巧那天大舅舅要去丈人家,准备了一条上好的礼条肉,红绳醒目地系着。母亲赶紧把这条肉挂在了门把手上,有姑娘媳妇过来看热闹,她便指着那条好肉解释:“这是未来对象刚送来的。”第三次见面是在镇上的集市。媒人传话说父亲那天会去赶集。母亲揣着早已做好的一双千层底布鞋,又买了双新袜子,等在集市上。见到父亲,她把鞋袜递过去。父亲默默接过,竟连句话也没说,转身就挤进了人群,在父亲眼里,结婚找老婆真的不光彩。
三舅舅腿脚不便,学了木匠手艺,在乡间还算能养活自己。他给这个为全家付出最多的二姐打制了嫁妆:两个木箱和一个带三个抽屉的桌子。漆是自己刷的,红漆涂得不太均匀,斑斑驳驳,透着朴实的手工痕迹。这便是母亲的全部的妆奁了。
没有隆重的仪式,量身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。母亲说做新衣服的时候,父亲付了自己的钱,说你的你自己付吧,我没这么多钱,最后,母亲的新衣服钱都是自己付的,相熟的姑娘们送了几块花布,聊表心意。出嫁那天,父亲推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。又托关系,找到一辆临时歇班没出车的拖拉机。就这样,母亲、她的两个红漆木箱、一张抽屉桌,被一同接上了拖拉机。在拖拉机引擎的轰鸣和颠簸中,她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家,驶向了未知的新生活。车厢里,那抹不均匀的红漆,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,显得格外醒目,也格外孤寂。

